林策子姬是《权舆之路》的主角,作者是鼎鼎当当,这本小说的主要内容是:于嗟乎,不承权舆。於我乎,每食四簋。今也每食不饱。”家道中落,十五岁的林策拿上父亲和部曲们战死换来的十二盏马蹄金,他问:为何部曲军功无赏赐,战死不抚恤?心有憎恨,于是他率五百部曲,踏上一条权舆之路。...
苍榆。
商天子赐下的“久守犬戎,时维鹰扬”刻碑还在,清冷干涩的清风拂去其上从北方草原沾染的土尘,抚摸着灰色石刻上的缕缕伤痕,像在抚慰那些为抵御犬戎、拒绝从叛而英勇战死的英灵们。
然而,英灵已逝,残垣断壁不断重建,和平时,它没有半分战火熏陶的气息,宁静而清冷。
太阳从南北回归线附近射下来,已没有太多的光和热,只是用来揭开苍榆的面纱,并见证苍榆人的一次迁徙。
林氏公子基要迁徙至凤鸣城。
凤鸣城是商王直属的大城,由雍牧——新的雍侯熊崇所掌。
它地处雍州腹地的平原地带,是雍州三大雄城之首,历来农业发达,人口密集,与周边采邑数十百城并成一带,其间沃野膏腴,井田与阡陌接陇连畴,富饶一方,正因为如此,被上代雍侯误判为王天下的资本。
眼下几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叛乱结束,凤鸣虽非一片焦土,昔日繁华却被摧毁殆尽。
熊崇是有熊王后的哥哥,上一代州牧叛乱时,他带部众与军队入雍州,平叛有功,才分封至雍州,统御雍州的八百路诸侯。
天子成商六师,八乡师已经陆续班师,虽有析离的王师驻扎,但仅凭这些王师,加上他自己的部众,他还是没有自信威服雍州,便接受谋士的建议,以封赏为名,在凤鸣城划出大片土地,针对原雍侯叛乱时据城死守的苍榆林氏,力战迁徙的车氏,叛乱期间与朝歌暗通款曲的嫪氏,以及包氏、傅、公刘等姓氏分支,以奖赏的名义招他们迁填,从而凝聚起足以震慑八百路诸侯的力量。
这些年,犬戎内乱分裂。
一戎衰落,一戎又起的局面,犹如日月轮转,在北方再普通不过,大概是因为他们内讧的缘故,最近几年都没有北戎大规模南下过。
苍榆居前,没有犬戎入寇,就没有独挡犬戎的作用,雍侯并不担心招林氏迁徙会有什么后果,而这,也是奖赏。
他肯招林氏,苍榆公子基那是欣喜万分。
林氏悬于塞外挡贼,可谓落后贫瘠,真有犬戎南下,守住则战死累累,守不住则城破人亡,哪有雍州腹地的凤鸣城丰饶。
说搬迁,丝毫也不拖延。
公子基留下自己的堂弟林仲做苍榆大执掌,表示苍榆还是他的封地,林氏还愿意挡贼,实际上,他为了跟其它各路诸侯攀比、对抗,带走林氏甲兵,亲族近枝,无数平民,公中奴隶,搬空库府、作坊,赶尽牛羊……留下的林氏,要么是家族的老弱病残,要么是那些不听话的远亲,要么只是国人,要么威胁到他的权力,只有他视为包袱,觉得无关紧要的人,他才予以抛弃。
他们这么一走,如同龙在城中猛吸了几口水,苍榆顿时半空,没了好多人。
其实苍榆也不是那么苦不堪言,与北戎战争时是首当其冲,深受其害,但没有战争时,北货和南货在这里遭遇,却也深藏交换的红利,总有战乱避来的士,远道赶来的商贾,四面的氏族野人,北方归化的游牧人……城越来越大,方国人口越来越多,在与同官几姓的战争中总是一战多。
但这个时代,没什么安土重迁。
几百年前,商王带着部族,带着数万甲士能从雍州一路打去朝歌,并在朝歌定都,商王尚且如此,何况黔首?
公子基这么一走,更多人就跟着走。
没那么多人了,商贾要走,没那么多坊了,野人和黔首要走,北方北戎会袭扰,国人也会时刻想走。
去不了凤鸣,却回得了家,去不了凤鸣,却回得了部落,去不了凤鸣,却去得了同官。
从长街两路到坊间深处的工坊,随处可见有人收拾家当,牵起牛羊,驮几个大包袱,一家人就走了。
梁鸿站在东坊靠主街的道路边上,捧着两只袖,盯着大搬迁经过的行人,双目也一阵一阵扑簌。
他是从青州齐地潜来苍榆的,在这儿开了个小小的怡丝乐坊,表面是得罪了诸侯的士大夫,去家万里,逃亡天涯,而实际上,他是受齐相管子的派遣,来此探听情报,收集当地和犬戎的消息,送至朝歌,再从朝歌辗转回齐地。
眼下雍州叛乱已平,苍榆在大搬迁,犬戎也有数年没有内扰,令他觉得居无意义。
他迷茫,不知道是该继续留在当地,还是去凤鸣、朝歌或者直接回齐地。
身侧不太远就是他的乐坊。
他在为是走是留踯躅,乐坊之内也不再平静。
家在当地的歌姬都回家了,顾客?也都心思不定,忙着走与留,乐坊也没法营业。
两颊涂成粉团的雅裳站在木梯的一侧,吉葫芦一样,一手扶梯栏,一手提着大裙,一个劲儿冲坐在琴台的梁好喊道:“女好。你快与主人说,这儿哪还有人听琴看舞?人都走空了,咱们再不走,来年会饿死在这儿的。”
梁好也无心弹琴。
她年龄虽小,却知道家乡在齐地,客居在当地,也没有多少感情,于是手指勾着琴边,低声说:“你与我说也是白说,得阿爹拿主张。”
正说着,门口传来一声响动。
雅裳心情烂坏,朝天喊道:“干啥的?干啥呢?都什么时候了,歌姬都走完了。今天不做生意。”
一个惊讶的声音轻轻响起:“你们也要迁走吗?”
声音很年轻。
进来的是个十五、六岁的少年,身形消瘦高挑,两只养在深眼窝里的灵动大眼睛和脑后高高挑起的一蓬马尾巴辫,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俊美的女孩。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品点缀,穿着一袭朴素的青衫,两只胳膊上打着灰色的护臂,手里提着一个搭袋,腰间挂一把乌青发亮的短剑。
雅裳没好气地瞥一眼,战到梁好身边嘀咕:“你看,他还以为他是林公子策呢?这就又来了,夏要弹琴,冬天要抱着胡人的胡不思乱蹦……说什么学乐,这两年,一分钱都不曾付,本领全学走。”
她结论是:“咱们走了,他肯定等着开乐坊。”
梁好伸头看了一眼,小声说:“你别说他,阿爹认识林策的阿爹,似曾有言在先。再说了,人家来?也都是在帮着招揽客人。”
说话间,叫林策的少年已经走到面前。
他没有少年人走路乱晃的浮躁,走路平稳,有种士大夫气质,此时睁大眼睛,歪着头盯着梁好,问:“你们也要走吗?”
梁好苦恼地说:“还不知道。以你之见,是走好还是不走好?!”
林策的目光有些炙热。
他们日常总能见面,少男少女,虽然不是耳鬓厮磨,也是极容易产生好感,况且他居住的周围,没有少女如梁好一般,貌美多才,林策不想让她走,而梁鸿是林策半个师傅,林策也不想让走。
今天他来,也是记得梁鸿士大夫出身,想与父女商量一些事情。
梁好被他盯得脸颊通红,不由低下头去,柔顺的发丝从额头上顺滑下来,几乎遮挡了她自己的全部视线。
林策说:“你与先生讲,苍榆虽然走了很多人,但还会有人搬迁来,这人来人走,就像河水,舀起一瓢,别处便填来一瓢,舀走一桶,别处便能填来一桶。苍榆是雍州通犬戎的要道,中原和北野的贸易不断,它的位置就不会动摇,现在人争先恐后要走,其实不过是在盲从跟风罢了。位置,决定它还会充实起来,你们为什么要走呢?不如趁别人走,产业价贱,购置些产业留着。”
产业?
你想干个什么,正要没有人给你争地,只要权贵允许,你要盖屋就给你盖屋,能叫产业?买来?买来多了干什么?你以为就算人多了,人家从你手里买,人家不会沿着街,找块空地自己搭棚子?
你以为是在齐都呢?
梁好觉得林策根本摆不正他的位置。
为什么用“产业”这个词,因为他觉得他是士大夫,因为他知道中原有大城,内中的房屋叫产业。
生产之业。
梁好没有说出来。
她扭头便看向一侧。
林策迟疑了片刻,恳切地说:“我也不想让你走。”
话外之话显而易见。
梁好的低下头,脸也红了。
她心里在想:其实子策生得挺好看,声乐和人心他都懂,只是他没弄明白,他父亲已经不在了,没有人庇佑,很快他只是一个黔首。也是,要是他爹没死就好了。他家也是士大夫,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路诸侯。
雅裳怀疑他说到梁好的心里去了,不由感到紧张,连忙出声打断,责问林策:“你让我们留下呀,你让我们喝西北风?你学琴,这两年可给一贝?”
林策大吃一惊。
六、七年前他父亲还在,牵着他来向梁鸿学琴,就坐在那时东侧的席位上,被敬了好几碗酒,面色微酣,笑意十足,用手指着林策道:“吾思慕大国文教,眼下大兄既然远来投奔,吾在一日,便可在此立足,别无所求,只求授吾爱子以乐,使得习六艺。”
梁鸿当时保证说:“定以子侄视之,倾囊尽予。”
然后,林策每日清晨在家学习射,御,书,数,中午来此学习礼乐。
只两年,他就学有所成,那时家境好,是给束脩的,梁鸿却以家臣自居,坚辞不要,言必称“若非君上,无容身之地”,之后父亲战死,叔父也在给节敬,有宾客宴饮,必请梁鸿前去,直到叔父守苍榆又战死,婶娘改嫁,家中一再抚恤部曲,加上大量产业被公中收回,家境才急转直下。
但这也不是不给束脩的原由。
实际上,经过这些年头的巩固,林策琴艺已经出神入化,早已精通各种乐器。
来,主要是出于师生情谊,给他们家帮帮忙,再则,就是想见一见梁好,练一练乐器。
没想到,别人却是这么看自己。
他猛地扭头,看向梁好,觉得这也是梁好的想法,怕梁好也真是这样的想法。
梁好扭头白了雅裳一眼,用目光制止她胡说。
雅裳不以为意,洋洋得意道:“我说得不对吗?”
林策目光冷冷的,不由慢慢地提起搭袋。
雅裳冷笑道:“你还掏钱不成?你只十五岁,你还能拿一袋钱上街?装模作样有意思吗?一点都不知道羞臊。”
林策是羞臊,而且不仅只是羞臊,当年梁鸿在父亲面前以家臣自居,所谓隶臣妾,那种巴结的语气和姿态还用多说。
给他束脩,每每辞谢的话好像还在昨天。
然而今天林策来,却能被歌妓侮辱。
一时之间,林策内心之中五味杂陈,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,平复心情,用手抖开搭袋,一手探进去,取了两盏金,虽然块头不大,却是马蹄金无疑。
他上前一步,将这两锭金放到梁好的琴台上。
梁好结结巴巴地问他:“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金?”
林策道:“我今年十五,刚好成年,作为嫡系子弟,族里给了一年的恤金,我阿娘本想着让我买些粮,免得今年粮食不够,不能给我父叔战死的部曲送粮,我就带了出来,却发现这些天,人忙着搬迁要准备口粮,粮价被抬得奇高,就没买。刚听你们的意思,梁先生是要带你们走,那好,这两盏马蹄金务必请你们收下,权当盘缠,以解路途艰辛。”
梁好“啊”了一声。
她倒也不知当不当接,扭头朝雅裳看去。
雅裳雀跃上前,一把捧了起来,然后左右手各分一盏,左手看完看右手,欢喜得不想放下。
林策轻声道:“告辞了。梁好你代我向先生问候一声,祝愿你们一路保重。”
他心里骄傲,眼角里泪水都快下来,便头也不回地走,走得飞快,走到门边,他还能听到雅裳的笑声,试真金假金的咂舌声,忽而想起之前,与梁好琴瑟相伴,知音互赏的日子,那时候,梁好看向自己的目光,是一种难舍难分的崇敬,是什么时候,一点、一点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呢,是因为家道中落,没有了父亲,没有“我在,你们家大可放心在此立足”的庇佑吗?
即便如此,内心中还是深深的难舍,他便站定,背着她们大声道:“梁好。我还是劝你们不要走。再到别处,还要置办产业,要想安顿下来,花费肯定不菲,眼下处置你们这处乐坊,匆忙出手也卖不几个钱。如果你们去的是凤鸣那样的大城,也许会因为带的钱不够,乐馆再也开不起来。”
梁好隐隐有些后悔,颤声回答他:“知道了。”
林策再不停留,拐在右手一侧就走。
他身后就是走回来的梁鸿。
梁鸿远远看到他的一个后背,伸一下手想要叫他,却还是没叫。